走出象牙塔：希腊神话伊卡洛斯的启示
故事被多种形式的表达之后，形成了艺术；艺术，又用千万种姿态，叙述着故事。而故事往往只有一个，虽然形式不断变化，但主题却亘古不变，需要去探索的远远超出我们的所见所闻。
贪婪、谎言、欺骗、叛逆…神与人看似很远，其实很近。古希腊神话中的诸神，其实是"人的倒影"。
约瑟夫•坎贝尔在《千面英雄》一书中指出："任何存在人类想象的地方都存在着神话，正是人类的想象赋予了神话生命。"
神话是公开的梦，梦是私人的神话。
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伊卡洛斯，又"倒影"着怎样的人性之可能呢？
人类的浪子：伊卡洛斯
雅典曾被克里特王国战败，战败后约定每年必须供七男七女给一牛头人身之妖吃掉，妖名弥诺陶洛斯，专吃少男少女，作恶多端。克里特人以为事出神命，不敢加害弥诺陶洛斯，只能消极限制巨怪，故请建筑师代达罗斯为他造一座迷楼。迷楼精巧，弥诺陶洛斯一进去就出不来，但建筑师代达罗斯自己进去后，也出不来了。
其子伊卡洛斯（Icarus），聪明勇敢，同盖迷楼，与父同迷，数昼夜，不得出，以草图相对也无效。伊卡洛斯对父亲说，唯飞出。于是找鹰的羽毛，以蜡合成，附身，试飞成功，终飞出。
父亲嘱咐：儿子，勿飞高，为太阳光熔；勿飞低，为海所淹没；中间层飞，最好。
是不是很像中国的中庸之道？
伊卡洛斯不听，直飞太阳，日光熔蜡，翅脱，伊卡洛斯落海，死，成伊卡洛斯之海。
神话人物的隐喻，象征着几乎不变的人性模式。从有文明开始，人类已经践行这些基本的人性模式生存了千百年。
太阳底下，从无新鲜事。
弥诺陶洛斯，象征欲望。建筑师代达罗斯，即制造迷楼者，象征制定伦理、制度、道德、条例者。迷楼，象征社会，束缚人，人不得出，包括婚姻、法律、契约。故，卢梭有言："人生而自由，却无往而不在枷锁之中"。
荒诞的是，卢梭标榜自由，但他却写出了《社会契约论》。
有一条路是飞，飞出迷楼。有些人，就是要飞。然而，飞而高，狂而死。欲望，是要关起来，现代社会，更难飞出，需要更大的翅膀。
这是一个以叛逆，来挑战贪婪的神话。所有人都应该铭记，伊卡洛斯，这位伟大的人类浪子，是他的牺牲，救赎了人类犯过的错，是他的叛逆，扣开了希望之门。
叛逆者的隐喻：以艺术与哲学完成生命的轮回
伊卡洛斯的翅膀，一只是艺术，一只是哲学。以艺术设计人生目的，以哲学架构方法。
艺术与哲学，有什么用呢？也没什么用。只在提供一条途径，"认识你自己"。
认识自己，最难。
人性极其复杂。一头是神性，一头是兽性，人性，是混合了神性与兽性的存在。
每个人都有一个阴暗面，只是不让你看见。我们要当心，铭记尼采的教训，当你凝视自己内心阴暗的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
地狱不在别处，只在自己内心深处。
由此可见但丁的伟大，他是从地狱中走出来的人。也可见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不朽意义，托尔斯泰也比不上。
伊卡洛斯是英雄，是神话人物，却也影射着一条可能的人性之路。他的飞而高，狂而死，不具普遍性，只是个体的选择。
美国诗人弗罗斯特在《未选择的路》中有一段饶富诗意的表达："金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可惜我不能同时去涉足，但我选择了人迹罕至的一条，从此决定了我的一生。"
伊卡洛斯选择的那条路，终究是人迹罕至的一条路。
历史上，不乏选择这条路的人。
道家老子参透宇宙天地之"道"，骑牛出关，留下一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
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原是王子，因见人间疾苦，生老病死，舍弃富庶的生活，背井离乡，自己走，走向伟大。据说，二月八日，见繁星，大悟（佛教称正觉）。时三十五岁，成道过程六年（二十九岁到三十五岁）终于证悟：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
而尼采选择的路，是要走他自己的哲学之路。他说："我的话，是为两百年后的耳朵预备的"，"当我写哲学著作的时候，我希望我的脚下有泥土，我的头顶有蓝天"。同时代的人，没有人理解他，因为他超越了那个时代，而这种超越，是一种百年孤独。更高级的哲人独处着，这不是因为他想孤独，而是在他的周围，找不到他的同类。
凡是尼采走过的地方，在后来的哲学家身上，都可以见到他的影子。
飞而高，飞出时代的迷楼，有时，转念一想，人生真不如一句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希腊神话的现代启示录：真正的独立和成熟，必须在精神上完成弑母
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男人，真正的独立与成熟，必须完成精神上的弑母。
有神论-无神论-无真理论
人类是这么走过来的。认知无神论易，认知无真理论难。有真理论仍然是有神论。
人比动物弱，人要信仰，信仰是种怪癖，人脚站起来后，思想也要站起来。
人，习惯于依赖，依赖神不行了，便依赖真理，再又依赖不下去，才可能觉醒。
《遥远的救世主》这本书里，有关于文化属性的精彩见解：文化属性是一种思想程序，通过你的行为表现，一眼就可以看穿你骨子里的东西，你不需要刻意掩饰。强势文化就是遵循规律的文化，弱势文化就是依赖强者的文化。
与尼采的超人哲学，有异曲同工之妙。所谓超人，是指超越自己。
宗教、哲学、艺术、文学，归根到底都是一颗心，都是伊卡洛斯，都要飞，也注定要落下来的。
人，要找自己的精神血统，精神上的亲人，找不到，一生迷茫；找到了，"为有源头活水来"。
找到了精神上的亲人还成不了，还得找题材，找领域，找不到，自我埋没；找到了，成就自己。
一切技巧，是"术"，重要的不是学识、教养，甚至也不是思想，而是"天性"。
生在西方，做伊卡洛斯；生在中国，你只能做脱线的风筝。
伊卡洛斯之坠——一个关于我们奋斗的悲剧性隐喻
题记：
伊卡洛斯之坠，不是因为他的罪恶行为，而是因为他的光荣努力。在平凡生活中，发生了一件不平凡的事：一个男孩在飞，为自由、为感觉活着的纯粹快乐。这样的飞行没有错。
一、
2000年，我在给《哲学研究》写的一篇短文中引用过“代达罗斯与伊卡洛斯”的故事。这个故事原本也包括在我给主译的“技术史”三卷的后记中，但后来觉得太长就删掉了这个故事。当然我的课堂也会引用这个故事。但所有这些都是从我的专业研究的角度出发的。在此，我的思想资源来源于培根、拉图尔等，而将一个人所熟知的古代神话故事，转换成了一个关于技术的双重性质的寓言。一句话，这是一个关于人类野心与自负的悲剧性故事。
不过，我经常会结合引用如下这幅勃鲁盖尔1558年的画作《风景画：伊卡洛斯之坠》。
Landscape with the Fall of Icarus, by Pieter Bruegel the Elder, c.1555.
但正是这幅画，会将我们引入到另一个隐喻，一个关于我们奋斗的悲剧性隐喻。
二、
不管你是否熟知 “代达罗斯与伊卡洛斯”的故事，我这篇文字还是提供一下它的背景知识，当然你可跳过。
根据这个神话，代达罗斯拥有一种既大胆但又不甚安分甚至是非道德性的机械技艺。他由于谋害侄子（与这篇文字中提到的那只鸟有关）而被逐出雅典。当他逃到克里特岛国后，他制造的许多玩偶迷住了王宫贵族。然而，他却最终失宠于米诺斯王，而被囚禁于迷宫之中。不过，聪明的代达罗斯很快地走出了迷宫，并决定用蜡和羽毛制作翅膀，以便与儿子伊卡洛斯一同飞离克里特岛国。但粗心大意的伊卡洛斯因为没有听从父亲不要飞得太高和过低的忠告，在越飞越高中让太阳烤溶了翅膀上的腊，终于丧命于大海之中。
三、
有很多有关代达罗斯与伊卡洛斯的画作，但勃鲁盖尔的画作的特别之处是以前景人物为主：一个农夫在埋头犁地，一个牧羊人并不专心地照看着羊群，一个孤独的垂钓者在凝视着他的鱼线没入的地方。突出的背景是一艘漂亮的帆船，挂满帆布，正朝着遥远的新土地进发。如果不是作品的标题，我们的视觉探究可能会止步于此。但伊卡洛斯坠落在那里呢，好奇心会进一步驱使我们去进行视觉探究。最终，在一个几乎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坠落的伊卡洛斯只剩两条小而裸露的腿在海水之上，还有一些飞溅的水花。
也许我们仍可以说，高耸的野心与自负的结果还是布鲁盖尔的画作的主题。但更应该断定的是，布鲁盖尔的画作的主题，是描述冷漠，描述人类的同情心的失败。勃鲁盖尔向我们表明，我们倾向于忽视他人的痛苦，而更沉浸于自己的事务中。田地必须翻耕，羊群必须保护，游鱼必须上钩，新土地必须被发现。发生在他人身上的悲剧，其对我们的影响要比关注那些确保我们自身福祉的事务的要小得多，也不那么重要。
但画作所描绘的，也许远比“即使有悲剧发生，生活还得继续”，或“悲剧总是发生在我们的生命之中”这样的理解要深刻。勃鲁盖尔的本意也许是，我们的风景被自己的事务所填满，他人的悲剧也就被推到一个微小的角落。
四、
1938年年夏天，奥登寓居布鲁塞尔时，在比利时皇家美术馆看到了勃鲁盖尔的一些画作，写下了一首名为《美术馆》的诗，其中第二节与伊卡洛斯相关。
在勃鲁盖尔的《伊卡鲁斯》里，比如说；
一切是多么安闲地从那桩灾难转过脸：
农夫或许听到了堕水的声音和那绝望的呼喊，
但对于他，那不是了不得的失败；
太阳依旧照着白腿落进绿波里；
那华贵而精巧的船必曾看见一件怪事，
从天上掉下一个男孩，
但它有某地要去，仍静静地航行。
我这里选用的是查良铮的译本。这首诗同样深思的是，在骇人听闻的悲剧面前，生命该当如何继续的问题。个人，也许只是历史表面的一道浅浅的划痕。
五、
对于勃鲁盖尔来说，包括诗人奥登，他们所描述的不只是人类无法目睹太多的苦难，而是我们听到哭声，但为什么并没有被感动。也许只是因为我们未能被内在地接触到。因此，他们其实在召唤我们，改变自己的看法，抬起头，环顾四周，穿越自己的巨大景观的蒙蔽，看到小小的人类悲剧确实位于整个生命画布的中间。那足以让我们同情与关注。
伊卡洛斯之坠，不是因为他的罪恶行为，而是因为他的光荣努力。在平凡生活中，发生了一件不平凡的事：一个男孩在飞，为自由、为感觉活着的纯粹快乐。这样的飞行没有错。
有时，我们就是伊卡洛斯。
附识：我没有提到画中的那只叫Perdix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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